草原风光

我总记得湘南老家的竹林——春雨过后，笋尖顶破腐叶的脆响，菌子在树桩旁撑起赭色小伞。那时的山珍，是母亲竹篮里带着泥土腥气的馈赠。

直到两年前，我来到蒙古国东方省的中铁资源新鑫公司乌兰矿山，才懂得草原的山珍藏着另一种粗犷而鲜活的滋味。这里没有层峦叠嶂，却在无垠绿毯下藏着时令的密码：6月的蒲公英带着晨露，7月的黄花菜缀满坡地，8月的松蘑在松林间吐纳着菌香。这些自然的馈赠，不仅慰藉了异乡人的胃，更让我读懂了草原与山林的对话，以及人与自然相处的智慧。

6月的草原刚褪尽残雪，青草尖还沾着冰碴，蒲公英已迫不及待地从冻土中钻出来。它们贴着地面生长，锯齿状的叶子裹着细密的绒毛，嫩得能掐出水来。我们提着塑料袋在矿区周边采摘，指尖轻碰，白色乳汁便渗出来，带着清苦的草木气。“这是牛羊吃的草！”第一次见我们凉拌蒲公英，蒙方同事阿古拉瞪大了眼睛。在蒙古国，牛羊肉是餐桌上的绝对主角——冬季零下40摄氏度的严寒里，肥厚的脂肪更能抵御风霜。当地人笑称“蔬菜是富人的奢侈品”，冬天一棵白菜能卖到人民币30元，普通家庭的餐桌上永远是手把肉、奶豆腐和面包。我们把蒲公英清洗之后，拌上蒜泥和醋。阿古拉犹豫地夹了一筷子，先是眉头微蹙——那股子清苦直冲鼻腔，随即又舒展开来：“苦过之后，喉咙里甜甜的。”如今，越来越多蒙方员工爱上吃蒲公英，他们说：“中国同事采来的‘草’，比肉还解腻。”

转眼到了7月，草原换了一身金色的衣裳。黄花菜在坡地上铺成花海，嫩黄的花苞像握紧的小拳头，在风中轻轻摇晃。采黄花菜要赶在清晨，花苞未绽时最是鲜嫩。一旦太阳升起，花瓣绽开，便失了那份脆嫩。我和同事们一大早就到草原上，蹲在花丛里，指尖翻飞间，袋子很快就装满了。蒙方帮厨的其木格大姐教我们：“焯水时加几滴醋，颜色更鲜亮。”沸水滚过，黄花菜的涩味随水汽蒸发，只留下植物特有的清香。职工食堂的桂大厨将焯好的黄花菜挤干，淋一勺草原黄油，出锅时撒把葱花。入口先是黄油的醇厚，接着是黄花菜的清甜，脆嫩得仿佛能嚼出汁水。其木格大姐尝了一口，用蒙语连说“巴彦（好吃）”，又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补充道：“比煮羊肉还香！”那天的食堂飘着淡淡的花香，几个蒙方员工端着碗一起品尝黄花菜，一个个笑得那么灿烂。我忽然明白，食物从来不是孤立的存在——它是季节的信使，也是文化交融的桥梁。

8月的雨总来得猝不及防。一场暴雨过后，草原上的白蘑菇却迟迟不肯露面——雨水太多压低了气温，菌丝在土里蜷缩着不肯舒展。正当我们惋惜时，选矿车间的杨主任神秘地说：“跟我来，带你找草原的黑珍珠。”他说的是松蘑，是草原上最顶尖的菌子。矿山附近那片松树林，是松蘑的秘境。我们踩着湿漉漉的松针往里走，松树林中突然蹿出一道灰影——是头野狼！它拖着蓬松的尾巴，叼着吃剩的半只黄羊，见到我们，只是顿了顿，便消失在树林深处。“别怕。”杨主任拍着我的肩，“狼有黄羊吃，不会打我们的主意。”他在矿山工作了10多年，从没听说过狼伤人的事。他总说：“草原上的生灵，比人更懂规矩。”松蘑藏在松树底下，褐色的菌盖沾着泥土，菌褶却是金黄金黄的。一个多小时，4个人竟捡了40多公斤，菌香混着松脂的味道，让人心情愉悦，忘记了捡菌子的辛劳。第二天，桂大厨炖了松蘑炖肉。铁锅里咕嘟作响，松蘑吸饱了肉汤，变得软嫩多汁，咬一口，菌香混着肉香在舌尖炸开。蒙方帮厨的姑娘们顾不上烫，连汤汁都拌着米饭吃了个精光。其木格大姐抹着嘴说：“这才是山神的礼物！”

在蒙古国，能称得上山珍的远不止这些，还有沙棘果酿出的酸甜果汁，野韭菜花做成的酱料。但我们从不贪心，采黄花菜只摘花苞，留着花朵孕育种子；捡松蘑时会拨开腐叶，让菌丝继续生长。草原上奔跑的黄羊、狍子，更是无人惊扰。有一次，几个新来的中国实习生说想到草原上抓野兔打牙祭，被蒙方员工巴亚尔拦住了。他指着远处的敖包说：“草原给我们肉吃，给我们蘑菇吃，我们不能把它的孩子也吃完。”这句话让我想起湘南老家的规矩：采笋要留几根别采完，捡菌子不能连根拔。原来，无论山林还是草原，人与自然的相处之道，竟如此相似。

如今，矿山的职工食堂成了“山珍博物馆”：春天的蒲公英，夏天的黄花菜，秋天的松蘑，冬天的野葱花酱。蒙方员工会带着自家的奶豆腐来给中方员工品尝，他们也喜欢上了吃中方员工采的山珍；中国同事则跟着其木格大姐学做黄花菜炒羊肉。食物的交融里，藏着最朴素的理解——就像草原与山林，虽相隔万里，却在同一片蓝天下，共享着自然的馈赠。

我时常想起那个捡松蘑的清晨，阳光透过松枝洒在菌盖上，野狼叼着黄羊消失在林海。那一刻我忽然懂得：所谓山珍，从来不是珍稀的食材，而是对自然的敬畏，对时令的尊重，以及人与土地最温柔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