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风从纱窗缝溜进来，像去年一样，带着一点薄荷味的凉。我端起那只空空的杯子，杯壁还留着一圈去年立秋奶茶的淡褐印记——忽然听见心里“嗒”的一声，像谁轻轻扣了一下杯盖，提醒我又到立秋了。

去年立秋，女儿把一杯奶茶塞进我手里，掌心滚烫。我皱着眉，小声嘀咕：“20块，太贵了。”她不由分说，把吸管戳破封口，像戳破我所有顽固的节俭：“你必须喝。”我瞄一眼账单，数字像两只小眼睛，怯怯地望着我。她却拍拍我的肩：“动物奶油，低脂的，不腻，最适合你。”那一刻，我所有的“不能”“不该”，都被她一句“最适合你”轻轻按下。我低头吸了一口，甜里带一点咸，像生活突然开了一道小口子，漏进来一缕年轻的、无所畏惧的风。后来，我把那只空杯子洗了又洗，倒扣在窗台上，想让它晒晒太阳。阳光穿过塑料壁，留下一圈柔软的奶茶色光晕。我偶尔擦灰，偶尔对着它自言自语：“今天没舍得扔。”它就像一段被折起来的时光，悄悄蹲在角落里，替女儿陪着我。杯底，其实还压着另一段更旧的时光。那是女儿上初中的某个傍晚，她突然问我要照片，神秘兮兮，不说缘由。我随手自拍发过去，她捧着手机笑得像捡到宝。夜里，她递给我一只白瓷杯，粗糙的杯壁，廉价的贴花，却骄傲地宣布：“倒热水，就能看到妈妈！”我懂热成像，也懂她的心意，可那一刻话到嘴边却变成锋利的责备：“这么劣质的东西，怎么用？”她的笑僵在脸上，像被风吹灭的烛火，默默转身，房门“咔哒”一声，把她的委屈关进黑暗。那杯子我终究没舍得丢，藏在柜子最底层，像一块不敢触碰的淤青。

今年立秋，她没有出现，微信头像亮了一下，只有4个字：“妈妈，立秋。”没有表情包，也没有转账。我却像被什么轻轻托住，心口一暖。我知道，她远在异地他乡，正把对我的爱，一点点熬进自己的日子里——像熬一杯甜度恰好的奶茶，先加奶，再加茶，最后撒一撮少少的糖，等我自己去尝。我把那只旧杯子重新洗净，倒了一杯白开水。水面上浮着细小的气泡，像去年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谢谢，也像今年说不出口的想念。我抿一口，凉白开寡淡，却在舌尖回甘。忽然想起柜子深处那只热成像杯，翻出来，倒上热水。杯壁慢慢浮出一张模糊的自拍，那时的我眼角还没有这么多细纹，头发还乌黑。水蒸气蒙上我的眼睛，也蒙上了照片里的我。我轻轻说：“对不起。”这句话像一颗迟到的糖，终于落进水里，化开。

窗外，一片法桐叶旋着落下，像孩子寄来的小小信笺。我伸手接住，叶脉清晰，纹路里写着她长大的痕迹。我把它夹进书页，连同那只热成像杯一起，放在窗台最显眼的位置。一只盛过奶茶，一只盛过眼泪，如今都只剩下光阴的回声。它们不甜，却回甘；不暖，却发光。等风再起，等叶再落，等女儿的下一句“妈妈，立秋”，我便可以捧着它们，像捧着两颗被岁月轻轻焐热的心，对她说：“孩子，我喝到了，最甜的那一口，是你爱我；最苦的那一口，也是我欠你的。从今往后，无论奶茶还是白水，只要是你的，妈妈都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