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CCIEE）主办的第十九期“经济每月谈”于2011年1月26日在北京康源瑞廷酒店举行，本期主题是“中美经贸关系”。清华大学研究员，前对外贸易经济合作部国际贸易研究所副所长周世俭认为，美国是中国改革开放与实现现代化最大的海外受益者。以下是演讲实录：
　　周世俭：非常高兴参加中国国际经济文化交流中心的研讨会，我长期从事中美经贸关系的研究，从1982年开始，被外经贸部派到驻美国大使馆商务处工作，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跟踪美国经济和中美经贸关系，现在算起来已经将近30年了。每当中美经贸关系发生摩擦的时候，大家可能在电视上或者报纸上听到我的声音。刚才孙振宇副部长已经把中美经贸关系的全局性问题向大家作了介绍，我非常赞同他的观点。我今天想利用这半个小时的时间，主要谈谈怎么看待美国的外贸逆差和美国对于中国的外贸逆差。 美国的外贸逆差是经济全球化和产业结构调整的必然结果，是大规模的、最广泛的国际分工的必然结果。大家都知道，二次大战以后，到现在为止美国已经进行了三次大的产业调整，第一次是发生在50年代、60年代，它把劳动密集型产业转移到了西德和日本，70年代又把劳动密集型的产业转移到了亚洲四小墨西哥和巴西，80年代美国的第三次产业结构调整，包括日本和西德的调整，把劳动密集型的产业转移到了中国和东南亚。前两次产业结构调整由于中国忙于内政，特别是大家知道的十年动乱。小平同志的话讲，我们错过了两次班车。80年代美国的产业结构调整，第三次班车正好赶上了中国的改革开放，我们赶上了这次美国产业结构调整的班车。
　　美国的外贸逆差是结构性的，从1971年，美国结束了88年的外贸顺差，开始出现外贸逆差，到现在已经整整40年了，外贸逆差基本上是在增长，而不是在减少。这种形势不是对哪一个国家的问题，这个问题原因要从美国的产业结构上去找。也就是说，这个逆差是结构性的，很难逆转。我这里说一句过头的话，在我的有生之年我看不到美国的外贸会出现顺差。举个例子，制鞋业，耐克公司1951年创业，1959年就把制鞋的生产车间转移到了日本，1975年他就把在日本的制鞋车间生产线转移到了韩国和台湾，1985年把韩国、朝鲜和台湾的生产线转移到了中国的广东和福建，1995年耐克公司的老总到北京来，因为我在驻美使馆商务处，他是我的朋友，他请我吃饭，我就问他，你还会不会转移。他告诉我，周先生，我们制鞋业追逐廉价劳动力这个趋势是不会变的，将来从中国还要往外面转移，我说往哪儿转？他说，往印度转。
　　1995年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在印度之前出现了一个越南。他现在把大量的制鞋生产线从2005年人民币升值开始，他向越南和印度尼西亚转移。2005年人民币升值开始之初，那时候耐克公司在越南和印度尼西亚的生产线只有30%，70%的生产线在中国大陆，而现在我要告诉大家，由于人民币加速升值，现在耐克公司的生产线、阿迪达斯的制鞋生产线70%已经转移到了越南和印度尼西亚，留在中国大陆的还有30%。我在美国的时候考察过美国的制鞋业，可以这样讲，30年实现了“安乐死”，1976年在美国皮鞋市场上，国产皮鞋占到了53双，1986年就减到了22双，到了1996年减到11双，到2006年就剩下1双半了。美国人做不到“爱祖国、用国货”，谁的货物美价廉就用谁的，所以美国人现在穿的鞋，不光是皮鞋，包括旅游鞋、登山鞋、运动鞋、拖鞋、老保鞋，98.5%的鞋靠进口，而进口的鞋当中有80%来自中国。1995年我写了一篇文章，标题是“对美国外贸逆差的分析”，1997年国务院的副总理李岚清叫我去参加起草中美贸易平衡问题的白皮书。我在这两份文章当中都明确地讲，美国的外贸逆差分为三种情况，一种是资源型逆差，一种是补充型逆差，另一种是竞争性逆差。
　　资源型逆差，拿石油、各种有色金属、大量的矿产资源，美国是世界上矿产资源最丰富的国家之一，但是美国的政策是先用别人的石油。大家都知道，阿拉斯加蕴藏有丰富的石油，但美国就是不开。日本曾经提出过，我对你有顺差，你要是把阿拉斯加的油打开，把阿拉斯加的油卖给我，不仅离的近，我还不用到中东去拉原油。美国说不行，一桶原油也不卖给你，每年美国进口原油要花3000多亿美元，各种有色金属，包括稀土都是从中国、非洲这些国家买去。其实它都有，稀土在美国的蕴藏量在世界排第三。1986年以前，美国是世界稀土最大的供应国。但是后来美国为了保存自己的资源，全封起来，高产的油井在德克萨斯，只要发现高产的油井，当即封闭，国家能源部每年给你补贴，把油留着等到别人的油挖完以后再打开，这就是美国的政策。所以每年大量的5000亿的外贸逆差来自于资源逆差。这是美国发展生产、老百姓生活开车所必须的。
　　补充型逆差，美国现在的产业结构在往上调整，在生产高新技术的东西，但再调整总要衣食住行，再文明总是要穿裤子、穿鞋。这些牛仔裤、鞋都是从哪儿来的？主要从亚洲国家来，现在主要来自中国、东南亚和新兴经济体，包括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这些国家的东西在美国卖是非常便宜的，物美价廉。我去年到美国去，在美国市场上看到来自孟加拉的牛仔裤50美元一条，来自中国的80美元一条，美国生产的牛仔裤250美元一条。大家可以通过我的介绍，来自新兴经济体，其中包括来自中国的这种逆差，对美国经济来讲是必要的补充，因为你在发展，你在发展航天，你总需要衣食住行吧。
　　竞争型逆差是需要美国认真对待的，比如说波音公司生产的波音飞机，欧洲就有空客来和你竞争，价钱比你还要便宜，美国生产的高档小轿车，日本就可以生产比你还便宜的高档小轿车。而且现在日本已经在美国本土生产日本的高档小轿车，在美国的汽车市场上，日本占了半壁河山。这是需要美国认真对待的竞争型逆差，这是和美国强饭碗的逆差。
　　对于中国的逆差，大家知道中国这么多年以来，大力向美国出售的都是劳动力密集型的产品。这是符合美国市场需求的，有利于最广大的消费者，有利于缓解美国通货膨胀的压力，是对美国产业结构调整和经济发展的必要补充。在起草白皮书的时候，我写下了这么一句话，物美价廉的中国消费品卖到了美国，有助于缓解美国的通货膨胀。当时国内有的同志还认为有这么大的比例吗？非常巧的是，2001年在美国讨论中国永久最惠国待遇的时候，美国的前国务卿、时任国务卿鲍威尔将军在国会作证的时候用了我这句话，他说物美价廉的中国消费品缓解了美国的通货膨胀。最近，据摩根史丹利集团统计显示，从1996年-2003年中国对美国的贸易顺差一共是2292亿美元，但是这个期间物美价廉的中国商品不仅给美国消费者减省的6000多亿美元，而且使美国制造商降低了生产成本，帮助美国控制了通货膨胀。也就是说在美国对中国产生2292亿美元逆差的同时，美国的消费者减少了6000亿美元的消费负担。这不是非常典型的对美国产业结构的必要补充吗？
　　另外，大家都知道，中国卖到美国的产品，大部分都是三资企业在中国生产的。中国对美国的顺差，70%产生于三资企业。而美国在中国的三资企业中占的比例又很大。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吸引的外资有将近70%来自东亚地区，多年以来东亚地区把对美国的贸易造成的顺差的产品生产转移到中国内地，引发了贸易平衡的转移效应。这些三资企业的产品其中大部分零部件来自东亚地区，并非“中国制造”，而是“东亚制造”，出口贸易造成的顺差不是中国所独有，而是被东亚地区所分享。而对美出口的净额，按照原产地规则都统计在中国名下。所以中美贸易不能局限为双边贸易，而是一个多边贸易，按照中国海关的统计2010年中国对美国的贸易顺差是1813亿美元，而中国对东亚地区却拥有2276.5亿美元的逆差，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的内地是亚洲的加工中心，或者称为世界的加工厂。
　　其次，中美贸易的一个特点是中国出口中70%为加工贸易，中国只获得了少量的加工费，美国的进口商、批发商和零售商获得了远高于中国生产商和出口商的利润。在白皮书中用了一个例子，在1997年的芭比娃娃，中国生产芭比娃娃的原料来自于美国、沙特阿拉伯、韩国、台湾，一个芭比娃娃在美国海关报关的时候是两个美元，算中国对美国出口两个美元，而中国所得到的工缴费是0.35美元，一个芭比娃娃在美国市场上卖9.99美元，一个将近10块美元的芭比娃娃，中国只拿到了0.35美元，而每一个芭比娃娃到了美国，到海关上统计就是对华产生2个美元的逆差。而实际上中国只拿到了0.35元。而最近加州大学仔细解剖分析了苹果iPad，三个学者研究表明，每台售价苹果店的iPad售价是299美元，苹果公司没有生产线，但美国获得的专利设计、营销收入是163美元，零部件主要来自日本、菲律宾、台湾等国家和地区，零部件的费用为133美元，其中日本东芝公司获利94美元，在中国组装，中国一共拿到了4个美元，其中加工费是3美元，约占每台售价的1%，而根据原产地的规则，中国向美国每出口一台iPad，中国的贸易顺差就增加了150美元。所以原国家统计局局长李德水说过一句名言，“中国的外贸顺差实际上是过路财神”。
　　另外两个国家的经济贸易关系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即商品贸易、技术贸易、服务贸易和相互投资，而外贸逆差说的是商品贸易逆差，美国在对华服务方面是享有顺差的。技术方面的优势在美国很难设想一个出口廉价劳动力生产的物美价廉的i日用消费品、劳动力密集型消费品的国家在国际贸易中是享有外贸优势。在相互投资方面，差别就太大了，到去年年底，美国在华投资实际投资达到了662亿美元，建立了6万家企业，这些企业所生产和销售的产品返销美国市场的只占小部分，大部分在中国销售和卖给周边地区。大家都知道，上海的通用生产的小汽车，主要是卖给中国市场。生产手机的摩托罗拉几乎百分之百的手机销在中国。然后他们赚了钱，赚得人民币，再兑成美元汇回去，这部分是不通缉在对外贸易中的。而商务部有一个不完全统计，这种其余部分汇回国内，这些企业在华所销售的利润，除了扩大投资之外，其余部分汇回美国，部分弥补了美国对华贸易逆差。根据中国商务部不完全统计，2008年美资企业在中国国内的销售额达到了1530亿美元，向中国以外的地区出口了1000亿美元。这两项加在一起，2530亿美元，基本上抵消了当年美国对华贸易逆差2623亿美元。也就是说，我们要正确地、全面地看两国经济贸易活动，这个经济贸易活动不单单是商品贸易出口。
　　刚才孙振宇副部长讲的非常清楚，任何一种经济贸易活动都是互利的，不可能有一方在不获利的情况下这种贸易关系能够持续下去，更何况精明的美国商人。中国每年对美国出口的商品，并不是中国商人把货运到美国强买强卖。大家知道在广州的交易会上，最活跃的是美国商人，他们大量地在中国采购物美价廉的日用消费品，在这个销售活动当中美国人是得了利的。现在中美贸易为什么出现这么大的逆差？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是贸易统计问题。这个问题早早1997年岚清同志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这种原产地的统计办法不能如实反映当前国际贸易的正常情况，它掩盖了很多事实。我当时讲，我也这么看的。但现在世界各国都在援引原产地规则，可能很难改变。去年世贸组织总干事拉米提出了这个问题，现在不光是世贸组织、OECD、包括美国的一些研究机构都在研究和探讨修改当前的贸易规则，贸易动机规则，目前评估全球贸易的方法严重滞后，已经不能准确地反映全球化背景下的生产与贸易现状。正如世贸组织总干事拉米指出的，全球化的垂直分工和生产链已经改变了全球贸易的性质和形态，生产的增值化流程分布在不同的国家，中间产品多次跨越国界，成为正确的贸易组成部分。基于传统生产分工与经济边界的贸易评估方法必须随之作出调整修正，否则失真的贸易评估，将导致错误的政治决策，从而给全球经济带来不必要的人为风险。中国是大量产品的最终组装国，美国是大量产品的最终消费国，这一偏差在中美双边贸易中实现了最大化，按照世贸组织秘书长的最新计算，仅以2008年为例，重新评估后的中美贸易顺差减少40%。
　　就在胡主席访问的时候，美国的报纸发表了一篇文章，美国的福布斯双周刊网络站1月18日发表了一篇“不要让被人误解的美中贸易数据所欺骗”，作者是查尔斯·卡德莱斯(音)，奥巴马总统要求人民币对美元升值，在给出的理由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对美国的贸易顺差高达2260亿美元，问题是奥巴马政府的弱势美元政策是基于其官方的美元数据作出的，而这些数据是大大歪曲了两国的双边贸易差额。根据世贸组织的数据，美国对中国的实际贸易逆差为官方数字的一半，为1150亿美元。美国官方的贸易数据是延续19世纪的思维而得出的。尽管这些简单化的贸易观点仍然适用于农产品，就是现在的贸易统计方法适用于吃口土豆、出口大米、出口大豆、出口棉花，不存在加工问题，生产完了直接出去，现在只适用于这个。而对复杂的跨越国际的工业品的统计是完全违背了事实。
　　但它已经无法反映二十一世纪全球产业链的现状。如苹果公司的Iphone手机，按照19世纪的算法，Iphone的制造成本178美元，就要全部算在中国的名下，因为中国是最后组装的地点，这种计算方法忽略了中国公司只为Iphone贡献了6.5美元的增值的事实。从外贸逆差的数据出发，多年以来，美国政府采取强压自己贸易伙伴的货币大幅度升值。强压贸易伙伴的货币大幅度升值以达到减少自己贸易逆差的目的，这是历届美国政府多年以来的习惯做法。上个世纪80年代初，美国压西德马克大幅升值，80年代中期压日本日元大幅升值，1988年压新台币升值，1990年压韩元大幅升值，但效果如何呢？多年以来美国对德国、日本、台湾、韩国一直处于逆差状态，从来没有改变，2008年美国对德国的贸易逆差429亿美元，对日本的贸易逆差726亿美元，对台湾地区的贸易逆差110亿美元，对韩国的逆差133亿美元。再以中国为例，从2005年7月到2008年7月，人民币升了21个点，而这三年中国对美国的贸易顺差从1142亿美元增加到1709亿美元，增加了49.6%。2009年人民币既没有升值，也没有贬值。但中国对美国的贸易顺差下降了6.1个点，减少了275亿美元，什么原因？是因为美国在金融危机和经济危机之后减少了进口。
　　也就是说，以上的事例充分说明，一个国家和地区的贸易顺差或逆差与这个国家的货币汇率关系不大，这是一种贸易行为，是市场行为，是比较优势的结果，一个国家或地区的商品是否有竞争力是多种因素构成的，简单地靠压对方货币升值来减少本国的贸易逆差是传统的、狭隘的国际贸易思维。时代发展了，情况发生了变化，这种传统的思维也应当加以调整和更新了。 这是我对美国外贸逆差、美国对华贸易逆差和美国根据贸易逆差压人民币升值的看法，供同志们参考。我还想谈一下这次胡主席访美确实取得了成果，而且是确立了全面互利的经济伙伴关系。这个说法实际上和我们多年以来所说的中美经贸关系互惠互利、合作共赢是一致的。
　　中国现在的市场迅速壮大，美国对华出口增长非常迅速。1980年在美国的出口伙伴中，中国仅排在第24位，1990年升至第15位，2000年升到第11位，2007年中国就超过了日本，成为美国第三大出口市场。去年7月份，我在美国，美中贸易全国委员会给我的数据显示，从2000年到2009年美国对华出口金额从162亿美元增长到696亿美元，增长了330%，而美国对除中国以外的贸易伙伴仅增长了29%，其中对日本下降了21%，从2006年到2010年美国对华出口的增速均大大超过了从中国进口的增速。2010年1-10月，美国对华出口增长了34.2%，而对从中国进口仅增长了23.4%。去年10月美国商务部制定了未来五年美国出口倍增计划栏目中对华出口年均增长15.6%，实际上去年已经大大超过了，在美国前十大出口伙伴中位居榜首。对加拿大出口年均计划是2.4%，对墨西哥出口年均增长3.7%，对日本出口年均等于仅为0.4%，对韩国增长出口年均增长为2.8%。由此可以看出，如果没有对中国出口的迅速增长，奥巴马出口五年倍增计划恐怕就难以实现。
　　中国正在进行历史上空前规模的现代化建设，需要引进大量的民用先进技术和设备，当前急需清洁能源、节约能源、替代能源和环境保护的高新技术，而美国在这方面是有优势的，中国的市场增长的非常快，2009年中国的进口总额超过德国成为世界第二大进口国。2010年中国的进口总额1.39万亿美元，超过了美国2003年进口总额1.26万亿美元，从今年到2015年的“十二五”规划中，中国的商品贸易总进口额将达到8万亿美元左右，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新兴大市场。只要美国政府放宽对中国民用高新技术的出口管制，美国的大中型企业就有能力也有可能在中国这个新兴的大市场上多占一些份额，中国也将成为美国出口数一数二的大市场。最近盖特纳财长讲，未来十年中国将成为美国最大的出口市场，中美两国分别处于工业化和现代化不同阶段上，这就决定两了国在经贸合作商必然具有广阔的前景，就一定会给两国经济发展带来巨大的利益。大大有利于两国经济的振兴，中国宏伟的现代化进程必然会拉动和促进美国经济的发展，31年来，中国改革开放与实现现代化最大的受益者当然是13亿中国人民，而海外的最大受益者则是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