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澳大利亚、加拿大和印度在南非首都约翰内斯堡举行的G20峰会期间签署了三边伙伴关系协议，其核心内容直指关键矿产。该协议是3个资源禀赋、产业需求与战略意图高度互补的国家，在全球供应链深度重组背景下一次主动的地缘经济布局。它标志着涉及关键矿产的博弈，已从单纯的市场竞争升级为融合了资源控制、技术联盟与规则制定的系统性竞合。澳、加、印三方试图通过构建一个“资源—技术—市场”的闭环，重塑关键矿产供应链的权力结构，其行动将深刻影响全球清洁能源转型与高端制造的路径。

三方聚焦关键矿产的战略驱动

澳大利亚、加拿大和印度在关键矿产领域携手，是基于各自紧迫的国家战略需求，这些需求在全球化退潮与气候议程加速的张力中交汇，催生了这一利益同盟。

对澳大利亚和加拿大而言，其动机源于对“资源附庸”地位的焦虑与对产业链价值的追求。双方都是全球顶尖的矿产资源国，但长期处于价值链上游，承受价格波动风险，却未能充分获得下游精炼、制造和电池技术带来的巨大附加值。以锂为例，澳大利亚是全球最大的锂矿供应国之一，但其本土锂加工能力微不足道，大部分矿石运往海外加工。加拿大同样拥有丰富的镍、钴、石墨和铜资源，但其2022年发布的《关键矿产战略》明确指出，目标是“成为全球关键矿产（包括从开采到制造再到回收）的主要参与者”，而不仅仅是供应国。该《战略》承诺提供高达38亿加元的财政支持，用于从勘探到加工制造的全链条扶持。双方的目标一致：将资源优势转化为产业和技术优势，在国内创造高技能就业，并确保自身资源不被用于加强战略竞争对手的制造业主导地位。

就印度而言，其动机则是其宏大的清洁能源与制造业雄心所驱动的、对供应安全的绝对渴求。印度总理莫迪提出的“印度自力更生”和到2070年实现净零排放的目标，使其对关键矿产的需求呈指数级增长。印度政府智库NITI Aayog预测，到2030年，印度对锂、钴、镍等电池关键金属的需求将分别增长超过13倍、15倍和8倍。但印度本土矿产资源有限，且品位不高，高度依赖进口。此次加入该联盟，旨在为其战略计划构建一个政治上可靠、经济上可行的供应保障。这不仅是商业采购，更是战略采购，旨在规避未来可能出现的资源民族主义或断供风险。

澳、加、印三方共同的深层动机，在于争夺关键矿产供应链的“软性”治理权。这包括环境、社会和治理标准，劳工权益，碳排放追踪，以及数字化产地认证等多重因素。澳大利亚和加拿大国内采矿项目均面临严格的环境审查和原住民土地权利问题，两国都试图将自身的高标准转化为全球规则。通过建立三边伙伴关系，它们希望塑造一条从矿山到最终产品的符合所谓“高ESG标准”的供应链。例如，加拿大正在推动“电池护照”概念，以追踪电池全生命周期的碳足迹。印度则希望通过接入此类标准体系，提升本国制造产品的国际接受度，并为其蓬勃发展的绿色产业吸引符合全球规范的负责任投资。这种合作本质上是试图定义未来资源贸易的“游戏规则”。

三方在关键矿产领域

具有互补性与合作潜力

澳、加、印的资源禀赋、技术能力与市场需求构成了战略互补性，为构建一条超越传统贸易关系、更具韧性和深度的供应链闭环提供了可能。

资源与加工环节的垂直整合潜力巨大。澳大利亚和加拿大均可以提供丰富的上游矿产资源。除锂外，澳大利亚在钴、稀土元素等方面的资源潜力也举足轻重。加拿大是镍、钴、铜和石墨的重要生产国。合作的深化点在于，三方可以共同投资于“中游”的冶炼和精炼能力。例如，澳大利亚的锂辉石和加拿大的镍钴硫化物，可以不再全部运往东亚的传统加工中心，而是部分定向输送到印度正在兴建的加工设施。印度阿达尼集团、韦丹塔等企业已宣布了在电池材料和铜精炼方面的巨额投资计划。三边协议可为此类项目提供政府间投资便利、长期承购协议担保和技术标准协调，降低商业风险。一个具体案例是，澳大利亚Liontown Resources与韩国LG化学的承购协议模式可被复制应用于供应印度电池制造商，如正在建设的塔塔集团的超级电池工厂。

技术研发与回收循环的合作是新增长点。关键矿产的“关键性”不仅在于稀缺，也在于提取、加工和回收技术的复杂性。澳大利亚在矿物加工、自动化钻探和减排技术等领域实力雄厚。加拿大在清洁技术、矿业自动化和先进材料研发方面具有优势，拥有多所顶尖矿业工程院校和联邦研究中心。印度则拥有强大的软件、数据分析能力和低成本工程人才。澳、加、印三方可设立联合研发基金，专注于以下3个方面：一是从低品位矿石或尾矿中高效提取关键矿物的创新工艺，二是减少精炼过程能耗和污染的绿色技术，三是报废电池和电子产品中关键金属的高效回收。在回收领域，印度作为未来巨大的电动汽车市场，预计将产生海量的报废电池，成为“城市矿山”。三方合作开发商业化回收技术，可在印度建立区域回收中心，形成“开采—制造—使用—回收—再制造”的完整循环经济闭环。加拿大Li-Cycle的回收技术已在北美应用，此类技术合作与转移前景广阔。

基础设施与金融支持的协同必不可少。资源开发取决于大型基础设施是否完善。澳大利亚的“关键矿产开发计划”和加拿大的“战略创新基金”都提供了赠款、贷款和股权投资。印度可通过其进出口银行、国家基础设施和投资基金等机构参与。澳、加、印三方可以共同为跨国产业链项目设计一揽子融资方案。此外，在物流和认证方面也有合作空间。例如，利用区块链技术建立从矿山到成品的可追溯系统，确保矿产来源符合ESG标准。澳大利亚已在一些矿区试点此类技术。澳、加、印三方合作可推动建立区域乃至全球性的关键矿产数字溯源协议，增强其供应链的透明度和市场信誉。

三方在关键矿产合作

面临的挑战与局限

尽管愿景宏大且互补性强，但是澳、加、印三方在关键矿产领域的合作道路未必一帆风顺，面临来自内部利益分歧、外部市场竞争和项目落地现实的多重考验。

内部协调与产业竞争的矛盾。澳、加、印的首要目标并非完全一致。澳大利亚和加拿大的核心诉求是提升本国资源附加值，即将更多的精炼和中间产品制造环节留在国内，而非单纯出口矿石。加拿大公布的《关键矿产战略》明确支持在国内建设“从矿山到磁铁”的完整稀土永磁体供应链。然而，印度追求的是以有竞争力的成本获取稳定的原材料和中间品，以支持其庞大的制造业计划，其“生产关联激励计划”旨在吸引电池和汽车制造行业本土化。这中间存在潜在的张力：多少加工环节应放在资源国，多少应放在制造国？这是个问题。此外，澳、加、印企业之间也存在直接竞争。例如，在锂化工产品市场上，澳大利亚正在建设的本土化工厂与印度计划中的工厂，未来可能争夺同一区域的市场份额。三边框架需要设计精巧的利益平衡与分工机制，否则容易沦为各国国内产业补贴政策的延伸，而非真正的协同。

成本竞争力与市场规律的硬约束。构建一条全新的、高ESG标准的供应链，必然意味着更高的初始投资和运营成本。从澳大利亚或加拿大开采的矿物，经过本土或印度加工，最终制成的电池或部件，其成本能否与已经形成规模效应、供应链高度集成的东亚国家现有产业链竞争，是一个根本性问题。例如，根据基准矿物情报机构2024年数据，当前，中国在全球锂离子电池制造产能中占比超过80%，拥有无与伦比的产业集群和成本优势。尽管“友岸外包”和供应链韧性被赋予溢价，但最终产品仍需接受全球市场的价格检验。澳、加、印市场内部的需求，特别是印度电动汽车市场的增长速度，将决定这条新供应链能否达到规模经济的关键阈值。在实现自给自足之前，澳、加、印仍将长期依赖全球现有供应链网络，这意味着合作难以完全“脱钩”，更多是“去风险”式的补充和备份。

项目落地的环境与社会许可障碍。澳大利亚和加拿大的矿产资源开发面临严格的环境评估、漫长的审批流程以及强大的原住民权益和社区反对声音。例如，加拿大魁北克省丰富的锂、石墨项目开发，必须经过省级和联邦层面的多重环评，并与原住民社区进行充分协商，过程可能长达数年。澳大利亚的情况类似。这些因素导致项目投产的不确定性颇高且周期较长。印度国内的采矿项目也常因土地征用和环境问题引发争议。三边协议无法绕过各国国内复杂的法律和社会治理体系。若不能有效协调并确保项目以负责任且高效的方式推进，资源供应保障的承诺将大打折扣。此外，澳、加、印在劳工标准、社区参与的具体要求上也存在差异，需要精细化的协调。

从总体来看，澳、加、印三边关键矿产伙伴关系是全球资源政治步入“区块化”与“价值观化”新阶段的标志性产物。它超越了简单的买卖关系，旨在构建一个集资源保障、技术协同、标准制定和产业升级于一体的战略同盟。未来能否成功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3个国家能否通过协调产业政策，构建一条同时具备韧性、绿色和竞争力的新型供应链。无论成败，这一尝试都将加速全球关键矿产供应链从效率优先的单极结构向安全与价值观导向的多极网络结构演变。

（作者单位：中国金属矿业经济研究院）